上周，央视新闻《云讲国宝》里有个视频上了热搜，是一位博主用AI复原了一段90年前中国最早的时装秀...
他利用AI技术，把原本灰白的图像，渲染上了色彩。90年前的画面，一下子就生动活泼了起来~
cr：微博@大谷spritzer
视频里一共有三位上海姑娘，现场讲解1929年上海的流行趋势...
从中西合璧的连衣裙、中式挽发到从西洋传入的烫卷波波头，甚至是饰品等，都用悠扬俏皮的语调讲得颇为仔细。
在民国以前，中国是没有这些时装变化风潮的。张爱玲曾在散文《更衣记》中感慨过：
我们不大能够想象过去的世界，这么迂缓，安静，齐整——在满清三百年的统治下，女人竟没有什么时装可言！一代又一代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不觉得厌烦。
视频中所处的年代，正是现代旗袍发展最热火朝天的时候。受到西方服装和风潮的影响，那些三百年没变过的服饰开始被改良：从开衩、开襟的方式，到腰省、胸省的采用，装饰上被加上了荷叶边、西装翻领等。一下子有了点时装的风貌。
出生在1920年张爱玲本人，童年正赶上了这波风潮。她是相当在意衣着的，从小就爱打扮，立誓「八岁我要梳爱司头，十岁我要穿高跟鞋」。（爱司头就是S头，即烫卷发...
张爱玲的作品，其实称得上一部部中国近代服饰的「记录片」。
她的文字里，总是不厌其烦地描写主人公穿了什么衣服，每部小说的人物插画也把人物服饰刻画到位，而且很多都是她自己画的！
她还几次三番写过研究服饰的文章，拿英文发表过《Chinese Life and Fashion》，后来又拿中文写了一遍，也就是《更衣记》。
刊登在上海一本外文期刊《the XX centruy》第四卷第一期，1943
恰巧，2020年，是张爱玲诞辰100周年。拿史湘云的口音来读，就是「爱玲爱玲年」（一个冷笑话……
个么，不如就借这个时机，来从张爱玲的视角，回味一下在她笔下，20世纪女性的时尚吧～
cr：豆瓣@Tyger Tyger
Eileen Chang 100 years
01.
一个辛辣的世相画家
张爱玲会画画，这是她从小就拥有的天赋。
在她处女作散文《天才梦》中，她就曾说过，9岁的时候，她就开始有将来是要做还是搞的困扰了（？
「
九岁时，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。看了一张描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，我哭了一场，决定做一个钢琴家，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。
」
她生平第一次赚钱，也并非稿费，而是画了一张漫画投到报社，得到了五块钱的报酬。
所以在为杂志、报刊写文章时，张爱玲大都自己画插图。比如说上面提到的《更衣记》，里面的配图都是张爱玲亲笔所作。
22岁的张爱玲好嫩惹
文章用非常详细的笔触记录了自清末至1940s，女性具体都穿什么衣服、梳什么发型。配了12幅画，展现近现代中国女性服装发展的变化轨迹。
头一张图，就是张爱玲所感慨的，满清三百年女人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不觉得厌烦。
「
削肩，细腰，平胸的标准美女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，她本身是不存在的，不过是一个衣架子罢了。
」
1650-1890的女装，里外三层袄，大袄的衣袖和裤子一样宽，最外层是云肩背心，黑锻宽镶，盘着大云头
张爱玲在这里透露出自己的审美：「一个女人到底不是大观园。太多的堆砌使兴趣不能集中。我们的时装的历史，一言以蔽之，就是这些点缀品的逐渐减去。」
随后时兴的款式，就是将繁琐的镶滚花纹全部减去描述时尚女装的句子，衣裤渐渐缩小，长袄只到膝盖。这时候衣服有种「元宝领」，顾名思义就是模仿银锭的形状。
张爱玲说它就妙在斜斜地切过两腮，不是瓜子脸也变成了瓜子脸（想要拥有...
1890-1910，清朝开埠后女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
至于现代旗袍嘛，是1920年代才出现的。虽然在如今的我们看来，旗袍是最彰显女性特质的一种衣服，但其实，它诞生之初，是为了要模仿男装。
民国时期，受到西方文化熏陶的女性，开始争取男女平权。「袍」，在过去是男子才能穿的衣服。于是女人也开始穿上长袍，作为一种平权的象征（思想先进惹...
「
初兴的旗袍是严冷方正的，具有清教徒的风格f。
」
1921年的旗袍，刻意模仿男装，周正严肃
再往后，旗袍才开始忠实地勾出人体轮廓曲线，成为了女性表达自我、展现个性的手段。
张爱玲对每个阶段的服装特征变化都观察得很仔细，描写得栩栩如生。
20年代末
30年代
1942
张爱玲所绘的各年代流行旗袍
张爱玲留下的画虽不多，但可以看出，功力了得，技术性相当好，线条准确而自信，寥寥数笔就将人物特性抓得极其传神~
上海一位版画家看了张爱玲的画曾连着称赞了三声「画得好！」，并且断言，假如她从事绘画，一定是个很好的画家。
《一九三几年》
寥寥几笔画出了当时的时装样式
她文字总是有纷繁的意向，画倒是喜欢用极其简练的线条，一种约束的美。
《地方色彩》
右下「上海女学生白胖热闹」这幅，侧面脸颊的线条从额头到下巴一笔勾出，绝不含糊，然后两笔勾出鼻子和上嘴唇，表现力惊人
《物伤其类》
《活泼》
02.
小说人物的衣服，都是她「设计」的
张爱玲最重要的小说，基本都收录在《传奇》这本小说集。
《倾城之恋》《金锁记》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都在里头，还有最近讨论度很高的《沉香屑·第一炉香》。
许鞍华拍的这版电影入围77届威尼斯电影节了
《传奇》几次再版、增订，封面图都是张爱玲自己设计。
增订版是借用了晚清的一张仕女图，原画是一个晚清女人在独自玩骨牌，旁边坐着抱小孩的奶妈。张爱玲把它重新设计，在右边栏杆外突兀地插入一个没有面孔的人，那是个更为现代的人，正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。
这是她小说的一种隐喻：用现代人的眼光审视那些中国老家庭的故事。
张爱玲最喜欢去报摊假装翻自己的书，然后问摊贩，书太贵了吧，这么贵真的有人买吗？
内里小说人物的插图，大都是张爱玲亲自上阵。毕竟她是最懂人物性格如何、应该怎么穿的。
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三位完全不同的女性
如果说杜甫的诗串起来是一部「诗史」，那她小说里的人物服饰，倒也可看作一部「服饰史」。
像她短篇小说《心经》里，「许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和裤子，段绫卿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」，这副中西合璧的样子就是时代最真实的写照。
这俩人的合照也太时髦了
《琉璃瓦》里写琤琤穿「泥金缎短袖旗袍、淡白的鹅蛋脸、碧青的一双妙目」，旁边的插图她也就得心应手地画了一件相应的旗袍。
于她来说，服饰最最重要的功能，无疑是刻画人物性格。
《金锁记》里曹七巧出场时，张爱玲就给予了她细腻的服饰描写，雪青、银红、葱白、闪蓝，色彩鲜艳有层次，暗示曹七巧并不是心如止水的寡妇。
「
她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，身上穿着银红衫子，葱白线镶滚，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
」
而她的女儿长安，张爱玲用明暗光影，故意把她画得有点「瘆人」，因为她是「翻版的曹七巧」，已经被她妈妈完全毁掉了。
「
从天庭到鬓角一路密密地贴着细小的发圈，耳朵上戴了二寸来长的玻璃翠宝塔坠子，又换上了苹果绿乔其纱旗袍，高领圈，荷叶边袖子，腰以下是西式的百褶裙。
」
曹七巧的儿子娶亲时，文中并没对新娘芝寿做浓墨重彩的介绍，只说她「戴着蓝眼镜，粉红喜纱，穿着粉彩绣裙袄」。
然而插图却布满阴霾，仿佛是眼看着一个年轻女子步入了沼泥，将绝望的氛围推到极致。
将她的插图和文章对照来看是很有意思的，因为有时插图会补充一些文字没有的信息。
《倾城之恋》里的白流苏，在浅水湾的沙滩上晒太阳，原文并没有对衣着的描述，倒是张爱玲在插图里，单独为她设计了一件泳衣：几何花纹，腰部有时髦的挖空，显示出她纤瘦的腰。
「
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，永远是纤瘦的腰，孩子似的萌芽的乳。
」
可见张爱玲的服装插图，并不完全是文字的附属。有时对情节推波助澜，有时和文字互通有无，是一种独立的叙述方式。
03.
奇装「炫人」张爱玲
自然，张爱玲本人穿衣也是相当厉害！当时荣获了上海某位画家「奇装炫人」批语…
她最出名的两句金句，都是和衣服有关的：
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，上面爬满了虱子；
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「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」的时候，也是一往情深的。
张爱玲对时装的喜爱，多少受她家庭的影响。
她母亲是位摩登女郎，爱做衣服。幼年的张爱玲看到「母亲立在镜子跟前，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」，简直等不及长大，也要烫发穿高跟鞋～
张爱玲的母亲打扮是一位十足的法国女郎，摄于1930s
但她这个愿望落空了。
后来她的继母听说她和自己身材相仿，带来了几箱自己的旧衣裳给张爱玲穿。
在学校里没完没了地穿旧衣裳，张爱玲感到相当难堪，整个中学都自惭形秽，也很少交朋友。《小团圆》里九莉那段描写完全是她的真实写照。
「
翠华从娘家带来许多旧衣服给九莉穿，领口发了毛的绵呢长袍，一件又一件，永远穿不完。在她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实在触目。
《小团圆》
」
中学时的张爱玲与姑姑张茂渊
张爱玲后来承认，因为后母赠衣这段经历，给她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，以至于长大后报复性地「clothes-crazy（衣服狂）」。
她弟弟回忆说，张爱玲顶喜欢古怪样子的衣裳。有一次张爱玲从香港回来，弟弟去看她，见她穿着一件从没有见过的旗袍，问张爱玲这是不是最新式的样子。
结果遭到姐姐嘲笑：「你真是少见多怪，在香港这种衣裳太普通了，我正嫌这样不够特别呢！」吓得她弟弟不敢再多说一句。
据她弟弟描述，这是一件「矮领子的布旗袍，大红颜色的底子，上面印着一朵一朵蓝的白的大花，两边都没有纽扣，是跟外国衣裳一样钻进去穿的。袖子短到肩膀，长度只到膝盖。」
由此可见，张爱玲穿衣服，并不是朝着「大众审美」去的，而是要够特别。
她自己说过，我既不是美女，又没有什么特点，不用这些来招摇，怎么引得起别人的注意？
有一次她一位朋友的哥哥结婚，张爱玲穿了一套前清老样子绣花的袄裤去道喜，让满座的宾客大为惊奇。大概就是下面这件了 这是张爱玲唯一的一件清装。
旗袍外面套大袄的styling在当时令人惊奇，even现在看我都觉得颇为时髦
这件衣服，也被她拿来画在散文集《流言》初版封面上：没有面孔，合领右衽，大襟边缘，袖口宽大，衣长至膝，一件充满张爱玲个性的插图。
有一次，张爱玲忽问她的「欢喜冤家」潘柳黛，「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？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！」潘柳黛奇怪道，我穿她的衣裳，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？
张爱玲来了一句，「那有什么关系，别致。」
不禁想起她那句名言：想要让别人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你，就找你祖母的衣服来穿
如果找不到足够「炫」和「怪」的衣服，张爱玲的就自己做。
下面这张张爱玲和李香兰的合照，她穿的衣服，是用她祖母的一张夹被被面拆下来，再拿去给裁缝做的（祖母又出场了……
这件衣服米色薄绸上潵淡墨点，隐着暗紫凤凰，张爱玲对此很得意，因为「别处没看见过类似的图案」，对她来说足够独特。
张爱玲在园游会中偶遇影星李香兰，1943
后来她移居美国，买不到称心的衣服时，便会在信件中画上她设计的旗袍款式，寄给邝文美，请她找裁缝做。
张爱玲在《童言无忌》里写道，「对于不会说话的人，衣服是一种言语，随身携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。」
——对于她这个不善与人交际、不通人情世故的天才来说，衣服，就是她表达自己个性的一种无声语言。
张爱玲晚年生活，又是另一番光景，今天就不提此话了。
这两天查资料的时候，愈发觉得张爱玲是个天才。
从前只觉得她在文学上有着高度的敏感性和自觉性，现在才认知到，她在艺术领域的天赋是相通的。随便画个画，展现的灵光就足以将许多画多年的人按在地上摩擦。
顺便做个「扩展阅读」，要是你对上世纪初的近代服饰也很感兴趣，可以去看上海龙美术馆的一个新展览，「衣裳：绘画里的20世纪中国服饰」。
就在那个迪奥大展的隔壁展厅，去看的时候可以两个展一起看了，不要错过。
这个展不算一个特别大，拢共展出了四十余张画作，兼十几件旗袍和瓷器。
由庄容支持的12件旗袍
展览是按照时间线顺序布置的，从19世纪末清朝开埠，直至建国后、改革开放以来，都呈现出了一个比较清晰的20世纪服饰变化脉络。
最重头的展品，当属海报上那张常书鸿所作的油画《姐妹俩》了，获得了一个瞩目C位。
画名说是「姐妹俩」，其实模特是同一人——常书鸿的妻子。画中一女子穿着黑底白牡丹花的长旗袍，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，另一女子则穿着丝白旗袍倚在一旁。
《姐妹俩》，布面油彩，164×130cm，1936年
这两件旗袍描述时尚女装的句子，都被复刻了，就放置在画作一左一右。是龙美术馆和上海的旗袍品牌「庄容」合作的，应该是专门为了这次展览做的。
黑白真丝花卉旗袍
白色真丝薄纱旗袍
复刻《姐妹俩》（常书鸿1936年作）画中旗袍，2020年
而它周围墙上的其他画作们，也都忠实记录着当时人们各式各样的穿着。
除了旗袍，还有时兴的洋服、西装，各种中西合璧、汉装满装的款式交织并存，是独属那个时代的奇观。
老读者都知道，其实我本人也是相当爱穿各种有中式细节设计的衣服的，所以这个话题虽然略显「论文」，但也从中找到了很多共鸣和灵感。
欢迎在评论区和我讨论，无论是张爱玲本人，还是她的作品，亦或是改良旗袍...
月底照例抽一位送出互动 ~
参考文献：
止庵，万燕. 《张爱玲画话》，2003
施筱萌. 《中国近现代服装画研究》，2013
王一心. 《深艳：艺术的张爱玲》，2007
